老家的 门楼
◎ 陈宁
以前的民居,门楼是一户人家的门脸。要走进院子拜访一家人,最先看到的就是门楼。它兼具实用性和装饰性,是很重要的一幢建筑。说它有实用性,因为院子的大门就安在门楼里,一家人出出进进都要经过这里。早上打开大门,院子显得敞亮,外人走过一瞧,有股子开放好客的气息透出来。晚上闭户落锁,一家人的生命财产靠它保卫护佑。说它有装饰性,因为门楼是脸面,整得壮观漂亮,显得这户人家兴旺发达。
我们老家,原有好几座门楼。最大的一座,原是坐东朝西,面对胡同大路。但这座门楼,我这一代人没福气看到。据老辈人说,大炼钢铁那阵儿被拆了,砖拿去建了炼钢炉。现在看这实在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。听老人说,当年,这座大门楼在八陡镇是数一数二的壮观门楼。门楼前有一株粗大古槐,三人才能合抱,比南庙门口现存那株古槐还要大得多。夏天古槐为门楼撑起一片浓荫,人们可以坐在门楼的青石阶上纳凉。孩子们会爬上古槐粗大的枝丫玩耍。我只能从老人的讲述中想象当时的盛况。所幸门楼前的青石阶因为太长太重,当年未能运走,一直保留至今。我们小时候常围着这三阶青石台子玩耍。
三阶青石台子之东,是一块四方形的空地,当年有门楼的时候,这里是一进院子。院子的南北两侧各峙立一座门楼。俗话说: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。当年被拆的那座最大的门楼,就是大门。现存的南北对峙的两个门,就是二门了。北侧的门楼,相对简单,一个长方形门圈,上面一层瓦片而已。里面有一个大院子,四围有屋,住的人是邻舍百家。我们一大家子人住在南边门楼以内。最大的门楼被拆之后,这座二门就承担起了分隔院子与街道的任务。我们也就管它叫大门了。
这座门楼给我的记忆最深。从小我就在门楼下玩,攀着厚重的木头大门转来转去,门轴发出“吱呦呦”的声音。门朝外的一面是墨黑的,朝里的一面是木头本色,因年代久了,变成深褐色。门框上有个隔层空间,小孩子喜欢在里面藏点“宝贝”。门内极隐蔽的地方装有木头暗锁,可以锁住门闩,防止外人从门外拨开,从中可见过去木匠的巧妙智慧。从小我就喜欢拨弄这个暗锁,爹教我开锁的情景历历在目,宛如昨日,时光忽忽已近四十载。过年的时候,我奶奶要在门后放一碗饺子,上插一根香,祭祀门神,保佑一家出入平安。一般早上五、六点开门,晚上八、九点关门。大门一关,全家心安。仍记得偶逢凌晨有人急事相访,将门捶得咚咚响,一院子人惊起披衣。或者有谁深夜未归,在家的人就把大门虚掩不上闩,时刻听着门声,直到回来才正式关门。
门楼是北方常见的砖砌硬山式建筑样式,就像只有两堵山墙和屋顶的小房子,中间穿通处是安门走道的空间。站在门楼下抬头望,能看到正中一根脊檩和两边若干根椽子。脊檩上有一行毛笔字,端正恭楷,写的是“時歲在壬子年夏六月上浣主人陳建立”“时”“陈”二字是朱砂所书,其他字是墨书。“上浣”就是上旬。壬子年是1912年,是老宅子的建造时间,至今正好有110年历史。它代表的是清末民初时期博山小康人家民居的建筑风格。
四个门垛子下部嵌着四块整个的长方体青石,可以防撞、防碱侵水蚀。石头上是青砖灰泥垒砌。门垛之间用土石填砌,外面抹白灰。青砖与楼檐相接处镶嵌四块砖雕。门外两块,雕刻的内容分别是牡丹凤凰、荷(荷)花白鹭。门内两块,是秋菊呈艳、鹿(禄)衔(献)瑞草。四块砖雕,分别代表春夏秋冬四季,装在门楼上,有着四季平安、富贵有禄的吉祥寓意。这四块砖雕,与皇家豪门所用固然不能比,但在普通民居之中,算得上是精品,是门楼上最精美的物件儿了。
我们今天能欣赏到它们,实属不易。据说“文革”期间破四旧,家家户户的门楼上砖雕大都被砸毁。当时家人用灰泥把砖雕糊了起来,方才躲过这一劫。此后直到我结婚时老宅子才修缮粉刷。我爹花了不少功夫把灰泥一点点剔了出来,用水清洗,再重新刷黑,终于还原了砖雕的原貌。几十年来因有灰泥的保护,砖雕没有受到风雨侵蚀,雕口一如当年的清晰逼真。
2012年我拍的门楼照片上还可看到外面的两块砖雕。2017年我写了一篇关于门楼的文章,在一个公众号刚发表几天,老家的亲戚来电话说:门楼外面的两块砖雕“牡丹凤凰”“荷花白鹭”被人趁夜凿取盗走,不知所踪。不知盗者是不是见文起意。百年老物件,就这么丢了!我惋惜痛心之余,只愿现在拥有它们的人能够爱惜珍藏。
门楼的顶子是青瓦覆盖,这些青瓦与下面的青砖一样,都是过去的老砖瓦。现今虽仍有窑口在烧造仿古青砖瓦,但与当年的材料和工艺相比,还是差着一截。屋檐的滴水瓦,瓦当(檐瓦前面滴水的部分)呈花瓣尖形,略微向前有一个翘起的弧度。如此,在下雨时便于水流远抛,保护下面的砖墙。瓦当上也有花纹,多为枝蔓绕花之纹,少数为祥云仙鹤纹和展翅蝴蝶纹(可能是后来修缮时补配的)。老宅子的瓦当纹也有几种,除了这三种,还有一种圆形瓦当,上塑虎头饕餮纹,用在院里的二层老楼上。
门楼的门框之上,是枣木梁。绛红色的枣木,表面有天然的木质纹理,粗而直,极具质感和沧桑感。枣木木质最为坚硬,历时久长而不易朽烂,做的梁能承重。承担着上面砖瓦的重量,八十多年不折断不变形。这些梁都很粗大,长一米五左右,粗十五厘米见方。枣木生长缓慢,成材不易。可见祖先当年建造此宅时,立意传之久远,故而不惜工本财力。当年这宅子算是镇上屈指可数的好宅子了。
晚春的午后,院子里会传来低沉的嗡嗡声和碰撞声。那是油蜂(学名熊蜂)在枣木梁前飞翔徘徊。不知何年何月,油蜂在枣木梁上面穿了孔洞,以此为家,做窝育子。每年地面上都会发现新鲜的红色木屑,说明它们年年都会扩建“老宅”。一介小虫,春生秋死,尤知恋念旧巢,年年归住,代代修缮。人,何尝不是如此,对于从小长大的地方总会有一种依恋之情。如今我也是年过不惑了,虽然客居谋食于他乡,梦中却常神游老宅。然而老宅多年空置,日渐衰败,已不复当年人丁兴旺的盛况。眼见周边的老院落,一座座相继消失。老宅的命运岌岌可危。
2018年村里确定要保留老宅。经过几年维修改建,现在老宅成为博山区八陡镇东顶村“八陡老街”民俗建筑群的一部分,新晋网红打卡地。人们纷纷跨进门楼,走入老宅,参观游览,拍照录像。老宅门楼的身影频频出现在朋友圈、公众号上。只是大修大改过的老宅,新是新了,不是原貌了。过去的实木玻璃门窗,有些换成了新式的铝合金推拉门窗,有的屋脊上安了鸱吻,过去鸱吻只有庙宇宫殿等高等级房屋才有,普通民居是不用的。总之,在修旧如旧上跟过去的原貌有些出入。而且院落布局、街道景观已经改变,过去的生活印记已经无可追寻。不过相比片瓦无存或锁起来荒着,已算是幸运。
百年老宅的生命得以延续,依然矗立在原地,为慕名而来的后人们讲述过去的故事。我心里由衷高兴。
【本文选自淄博晚报 特此感谢原作者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