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天荣(图左)转产上岸之后成了一名酿酒工。 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胥辉 图
这一天来得并不突然。两年前,四川泸州渔民王天荣就听说长江要禁渔了,如今“靴子”终于落地。他“转身”走进酒厂,成了一名酿酒工人。
2020年的元旦,泸州市长江边一家酒厂酿酒车间里,王天荣用铁锹、铁耙不断翻转刚出蒸炉的酒糟,整个车间热气腾腾,酒香四溢。他说,早就想到长江会有全面禁渔的这一天,因为江里的鱼真的越来越少了。
2019年初,生态环境部、国家发展改革委联合印发的《长江保护修复攻坚战行动计划》提出,到2020年底,长江流域水质优良的国控断面比例要达到85%以上。
根据部署,2019年底以前,长江水生物保护区渔民退捕,全面禁止生产性捕捞。2020年1月7日,澎湃新闻(www.thepaper.cn)从四川省农业农村厅水产局获悉,四川省目前待退捕渔船总共10145艘。其中,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退捕渔船2752艘、渔民5400余人。
仅泸州市,像王天荣就这样的上岸的渔民就有1382人。
王天荣说,作为渔民,他非常理解国家的禁渔政策,因为长江生态环境这些年的变化他们是有切身体会的,“为了子孙后代还能吃上长江鱼,我们这代人必须作出牺牲”。
澎湃新闻注意到,由于泸州当地很多渔民都会酿酒,相比于别的地方,这里的渔民对转产上岸并没有太多的纠结与迷茫。
长江流域泸州段。
酿酒车间里的长江渔民
2020年1月1日,泸州市江阳区邻玉街道一家酒厂里,王天荣和几名工友正在忙着将刚从蒸炉出来的原料进行冷却,有人负责扬渣,有人负责晒水。他说,这是一个技术活,晒水要晒均匀才行。
作为一个刚转产上岸、进入这家酒厂才10多天的渔民,王天荣同那些常年在酒厂里专职酿酒的工友相比还不够专业,目前更多从事的是一些辅助性工作。但酒厂里很多工友都是从王天荣现在这样过来的,他们以前也是渔民,只是早些年就转产上岸了。
四川泸州,既是江城,也是酒乡,全市酒业比较发达,境内有几个全国知名白酒品牌。因此,相比于别的地方,这里大多数渔民不仅会捕鱼,很多还会酿酒。每年禁渔期,很多渔民都会到酒厂里做工过渡,现在只是将以前的兼职变为专职而已。
所以,同别的地方相比,王天荣这样的渔民,对转产上岸并没太多的纠结和迷茫。
江上捕鱼的很多都是夫妻渔船,双双上岸之后,这些渔民夫妻又一起进了酒厂,男的烤酒,女的包(包装)酒,很多人家里目前还有土地可种,根本不缺事做。
王天荣生在长江边,从小在江水里泡大,十七八岁就上了渔船,开始以捕鱼为生。他家出门右拐,下坡就到长江边了。但随着长江水位逐年下降,现在得往下走几分钟才能到达他曾经停靠渔船的位置。
2019年12月19日,王天荣的两艘渔船被统一送到船厂进行破解。王天荣说,当地捕鱼的人一般就干到60岁,现在他已经57岁了,即使将来禁渔10年结束,他也不能再回到渔船上了。
四川省农业农村厅水产局向澎湃新闻提供的资料显示:2019年底,四川省水生物保护区渔民退捕,水生物保护区全面禁止生产性捕捞。2020年底,全省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保护区以外水域的渔民退捕,暂定10年退捕。
江阳区渔政执法人员罗小兵说,当地还有不少人对长江泸州段禁渔政策有所误解,认为禁渔期限为10年,实际上,长江泸州段处于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,禁渔是永久性的。这意味着,这里的渔民可能世世代代都不能再捕鱼了,当地的“渔舟唱晚”或成绝唱。在泸州当地,已经有人开始筹建渔文化博物馆。
船房对面正在拆迁,一个商业小区即将从这里拔地而起。
长江里的鱼越来越少
王天荣说,他们的父辈靠捕鱼为生,他从小跟父母在长江里来来去去,长大后也继承了父辈的事业,继续捕鱼。但他的儿子长大后,选择了另谋生路。
他说,儿子跟他一起出去捕了几次鱼之后,觉得长江里已经没有多少鱼可捞了。除了过度捕捞,非法电鱼、网鱼也给长江水生物种群带来巨大影响,产量越来越越少。王天荣的儿子最终选择去成都学开挖机了。如今看来,他当初这个选择是正确的。
这10多年来,长江里渔业资源的情况早就从他的渔网里反映出来了。以往,一网撒下去再收上来,收获二三十斤鱼很常见,很多时候甚至更多,但是这些年,通常整晚布网,第二天早上收起来,只能收获几斤鱼。甚至很多时候一网扯上来,不见一条鱼,只见垃圾。
与此同时,这些年长江生态环境保护问题,不断在网络、电视上出现。特别是2017年开始,休渔期从以前的三个月延长至四个月。那时候,他就隐约感到,他们这个行业快到头了。全面禁渔的通知出来之后,他们只是感到,“靴子”终于落地了。
与王天荣一样感受的,不仅有渔民,还有常年在长江边钓鱼的人。2019年12月31日,澎湃新闻记者在江边遇到垂钓者魏功理,他出生泸州境内,靠近长江的另一个重要支流——赤水河,他从10来岁就开始钓鱼,现在已经48岁了。只要没有特殊事情,每天雷打不动垂钓2小时。
澎湃新闻注意到,魏功理这天下午连装鱼的工具都没拿出来。他说,两周了,他还没有钓到一条可以带走的鱼。前几天一条小鲤鱼上钩之后,他放回了江里。他说,钓鱼也有规矩,不能大小通吃,赶尽杀绝。另外,要把自己产生的垃圾带走,他不仅带走自己的垃圾,还要将别人丢下的垃圾顺便带走。
鱼越来越少,是长江上捕鱼人和钓鱼人的共识。魏功理指着江水里几块被绿色的青苔包裹的石头说,以前是看不到这么多青苔、绿藻的,有一种鱼专门吃这个,现在这种鱼他已经几年没有见到了。
另外,以前江里这种石头都是光光的,因为鱼经常成群结队地出来,石头上全被鱼擦得光溜溜的。那时候,站在江边,时常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鱼在江里游弋,密密麻麻一大片。
魏功理说,现在江面上清净了,但是他又担心全面禁渔之后,他这样休闲性垂钓的也要被禁。赤水河两年前就宣布休渔十年,但允许三根杆以内的“休闲性垂钓”,而长江流域才开始全面禁渔,他期待这样的规定细则也能早点出台。
不过,王天荣则认为,既然全面禁渔了,最好是钓鱼也一起禁了。“泸州长江两岸每天起码几千人垂钓,现在钓鱼工具越来越先进,这对整个长江渔业生态的影响不比捕鱼的小。”他说。
王天荣10多年前用过的一艘渔船,如今也变成一堆朽木。
保护长江,捕鱼人变身护鱼人
王彪今年才30岁,可能是泸州长江里最年轻的渔民。他和哥哥初中毕业就开始跟着父母捕鱼。与其他渔民不一样的是,他家本来是四川资阳的,父亲和爷爷原本都是沱江上的渔民。
20多年前,有亲戚在泸州,给他父亲建议到泸州长江捕鱼,于是父亲王春华带着老婆到了泸州,办理渔船手续,从沱江渔民变成了长江渔民。“长江里的鱼更丰富,品种更多,销路更好。”他说。
王彪和哥哥初中毕业之前,都在资阳老家,由爷爷带着,从小在沱江里钓鱼、捕鱼。初中毕业后,兄弟两人也到泸州跟着父母一起捕鱼,吃住都在江上,转眼间,他们已经在长江里以渔为生10多年了。
现在,他家的几艘渔船都已经破解了,当地政府要求他们先处理渔船,后面再说船房的事。因此,他的父母和哥哥还在江上住船房。他家的船房停靠在泸州城区飞机坝码头对岸,岸边以前的老旧厂房正在拆迁,很快这里将建设高档小区。但他们还不清楚什么时候告别船房上岸生活。
王春华的船房,由10余艘大大小小的船舶连成片,停靠在江边。上面和陆地上的房子一样,电视、洗衣机、冰箱空调一应俱全。除王彪前几年在泸州买房上了岸外,父母和哥哥、侄儿们现在都还在船上住。
这几年,王彪都在当地渔政部门协助渔政执法,他常年在江上捕鱼,对江里的情况非常熟悉,当地渔政部门聘请他协助处置禁渔期违法布网、捕鱼的情况。因为江里什么地方有暗网,他这样的渔民一看便知,渔政部门需要借助他们这种专业能力,进行江上执法巡查。
全面禁渔之后,渔政执法力度将会进一步加强,王彪也不再捕鱼了,开始专职协助渔政部门从事护鱼工作。他说,他这也算是转产重新就业了,而且这个工作有意义。
王彪虽然只有初中文化,但很关注生态环境保护。他说,新闻上看到海里鲸鱼肚子里都是垃圾塑料,他觉得触目惊心,联想到自己经常一网打捞上来的也都是垃圾,他觉得长江生态保护已经刻不容缓。
王彪说:“这些年,长江水看上去清亮了,但是只有我们渔民才知道水下到底是什么。”他的说法和王天荣一样:“有时一网拉上来,什么垃圾都有,就是没有鱼。”他认为,这几年长江里的鱼还有一个变化,味道没有以前好吃了。因为以前长江的水从雪山、高山上直接下来,到泸州是浑浊、冰冷刺骨的,那时候长江里的鱼味道比现在鲜嫩。
据江阳区渔政执法人员罗小兵介绍,当地渔政部门正积极探索“护鱼”制度,拟将一批有条件、有意愿的退捕渔民聘请为“巡江队员”,此举既可解决一部分渔民退捕转产,又可补充地方护鱼力量。
渔民上岸,渔具还在江里危害生灵
2019年12月底,长江泸州段的江面上已经告别喧嚣,进入到漫长的禁渔期。江里已经看不到一艘渔船作业了。
2020年1月2日,澎湃新闻记者跟随泸州市江阳区渔政执法船,进行了该区开年第一次夜间执法巡查。执法船晚上7点从城区码头出发,穿过泸州城区,沿江上下往返80余公里,返航时已接近次日凌晨。
为了不被非法捕捞者发现,执法快艇晚上巡查都不开灯。快艇发出低沉的轰鸣,在湍急的江流里缓缓前行,浪一个接一个。数不清的石滩在夜幕笼罩的江面上,只是一道道黑影,初次参加这种巡逻的人难免紧张。
驾驶员老宋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船工,熟悉泸州长江航道水情,对每一处滩涂、暗礁都清清楚楚,所以,他可以不开灯,他凭着记忆和航标灯驾驶执法艇。
王彪参与了当晚的执法巡查,他坐在快艇的副驾驶位,负责监视江面的情况,江阳区农业综合执法大队长胡忠、渔政执法人员罗小兵坐后排,从各个角度搜索江面上的一切异动。
当晚巡逻结束,已经接近次日凌晨。在江面上没有发现非法捕捞的渔船。但清理了三副地龙网,从里面救出了一条野生鲶鱼。遗憾的是,有几条鱼被困在地龙网里太久,已经死去,只剩下骨头。罗小兵说,渔船拆除了,渔民上岸了,但他们留在江里的大量渔网、渔具依然在威胁长江水生物的生命。清网是他们下一步要做的事情,工作量非常大。
胡忠说,这一夜的巡逻结果说明泸州的禁渔工作做得还是比较到位,但不敢掉以轻心,毕竟目前是捕鱼淡季,开春以后,护鱼工作难度会增加许多。
罗小兵表示,江阳区禁渔水域岸线长达122公里,执法任务较重,但目前执法力量非常有限;另外对于垂钓的人,如何区分“休闲垂钓”、“生产性垂钓”,还需要地方政府予以明确规定。
长江禁渔,政府提前两年预警
王天荣说,他们很早就知道长江会全面禁渔,所以真正禁渔的时候,这里的渔民都不感到意外。江阳区邻玉街道一位副主任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证实,实际上,当地对渔民转产上岸的工作,应该说一两年前就启动了。
这位负责人说,国家层面还在征求意见的时候,他们就利用安全教育、开会培训以及渔船年检的时候就给渔民提前“吹风”说:“你们要有思想准备,今年干了明年可能就不能干了哦。”这效果非常好,真正国家一声令下,要求全面禁渔的时候,当地的渔民没人觉得太突然,或不理解。唯一关心的是,渔船补偿多少。
因此,在当地政府要求2019年12月19日对所有渔船进行破解处置的时候,持有合法手续的渔船就全部集中处理了。但还有部分没有合法手续的渔船,因为涉及是否给予补偿的问题,目前一部分还在停在江里,但都没捕鱼了。这是政府的下一步工作。
这位副主任说,在处置过程中,他们街道的几十艘渔船,只有一个船主提出异议,称自己的船是铝合金,造价高,需要更多补偿,但最终很快就协商处理好了。
接着就是渔民上岸转产的工作,当地酒厂比较多,很多渔民还自己开有餐馆,虽然街道通知了每位渔民参加职业技能培训重新上岗,但是很多人实际上已经有事做了,真正前来参加培训的也不多,所以,到目前为止,整个渔民退捕转产工作,在当地都还算顺利。
泸州市委宣传部向澎湃新闻提供的数据显示:目前,泸州市涉及的退捕渔民转产共计760余户。根据当地长江重点水域禁捕补偿实施方案,禁渔期间,各区县均按照渔船核定标准,进行临时生活补助。同时,根据退捕渔民意愿,有计划有针对性开展各种技能培训,加强就业、创业执导以及跟踪服务,并对创业资金困难的,按照创业担保贷款政策予以支持,各区县根据实际情况,适当增加补助内容。
四川位于长江上游,水系发达,河流众多,整个区域的禁渔捕捞工作对长江生态修复尤为关键。全省涉及长江水系的退捕转产工作任务非常繁重。
据四川省水产局渔政处副处长朱晓伟介绍,四川省到目前为止,待退捕渔船有10145艘。其中,保护区退捕渔船3199艘、渔民6300余人;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退捕渔船2752艘、渔民5400余人,其他水域退捕渔船4194艘、渔民8400余人。目前全省已落实9567万奖补资金,中央已下达的三批禁捕奖补资金共4.28亿元,目前,根据资金使用原则,已拨付到有退捕任务的市、县。
2019年,全省计划完成退捕渔船6470艘,其中保护区3199艘,非保护区3271艘。截至2019年12月底,已完水生生物保护区内3199艘渔船的退捕任务,非保护区内渔船完成退捕2544艘,总计5743艘,实现转产人数7238人。